2024年3月1日晚,敬爱的孙钧院士永远地离开了我们。惊悉噩耗,我不由悲从中来,恩师多年来的谆谆教诲,无一不历历在目。孙先生不仅是我学习工作四阶段中始终敬仰的人生导师,更是我学术探索的引路人。先生学术造诣深厚,被誉为我国隧道与地下工程领域的创始奠基人和泰斗。学为人师,行为世范,尽管成就非凡,先生却始终保持着谦逊的风范,对我的处世哲学产生了深刻的影响。忆往昔,恍若昨日,在我人生中学习工作四个主要的阶段,孙先生都如一盏引路明灯,散发着耀眼的光辉。
一、同济学习阶段(1982-1989):工程理论研究来源于实践
1982年我从江苏省海门县考入同济大学结构工程系(时称地下结构专业),刚入学时孙先生为结构系主任,第二年转任教务长。1985年底地下结构教研室与工程地质地基基础教研室等合并组建地下建筑与工程系,先生任名誉系主任。因行政职务繁忙,先生鲜少有机会直接教授我们,以至于我们班主任与辅导员请他来参加我们班拍毕业合照时,在同济四平路校门口现场先生说:“惭愧啊,这几年来我都没有给你们这个班上过课”,但先生的学术光芒和人格魅力依然深深影响着我们每一个人。
先生自称为“工程医生”,认为如果不去现场给工程把脉问诊,就不能对症下药。在大学三年级或是四年级的某一个春夏之交的日子,我有幸聆听了先生的学术报告。那是一次针对本科生做的关于学术研究中工科本科生、硕士生与博士生任务的报告,强调了工程研究需要去工程第一线,了解工程,认识实际,从实际工程中总结理论成果,而不是空泛的理论研究。这次报告深深地影响了我,激励我后来硕士研究生毕业后去设计上海市城市建设设计研究院从事了七年的实际工程设计工作。同时,先生的这次学术报告也深化了我对学术研究的理解,增加了我对学术研究的向往,确定了未来攻读博士的愿望。一堂课影响一生,可以说,先生的讲座是我走上学术旅程的起点。
1986年本科毕业后,我留在同济大学继续攻读结构工程硕士学位,那时孙先生是地下系结构工程学科的负责人。虽然名义上先生并不是我的直接导师,但当时学校研究生较少,故研究生享有与建筑教研组青年教师同等待遇,我常有机会与先生接触,从他那里汲取知识和智慧。无论教研组教师开会外出,我们都可以时常聆听先生教诲。教研组每次开会,先生在布置完教师工作后,还会细致询问我们每位研究生的课题进展情况,深切关怀我们的学术生活。
孙先生参加地建82班的毕业合照
二、设计院工作阶段(1989-1995):重新手写的推荐信
1989年3月我从同济大学硕士毕业后到上海市城市建设设计研究院工作,1990年成为了市院总工程师邵理中带教与指导的青年工程师。面对一些技术难度较高的大型工程项目或设计院尚未开展过的工程,城建院会设立科技攻关项目,并经常与同济大学合作。这样的合作机会使我成为邵总与孙先生之间的联络人,我经常去拜访孙先生,从他那里得到了很多指导。《城市复杂环境的曲线顶管施工技术》、《软土地层中特大型悬索桥的锚定基础》以及城建院的首个盾构隧道设计项目都得到了孙先生的亲自指导。孙先生将同济大学当年在软土蠕变方面的研究成果指导我们用于实际工程。
特别深刻的是,1994年我打算申请去日本留学攻读博士学位时,我向先生征求意见并请求他为我撰写推荐信。通过电话沟通后,先生当即表示支持,并一口答应给我撰写推荐信,让我几日后去他位于同济新村的家中取信。到了约定的那天,心里忐忑,但先生热情把我迎进门。我简单说明情况后,并拿出事先准备的推荐信的英文打印稿,请先生签字,但先生认真阅读了一遍,认为有几处不太妥当,英语的拼写与语法也有错误。由于当时家里没有电脑与打印机,先生当即帮我重新手写了一份英语推荐信,并向我表示抱歉,请我稍等。真正的教育往往蕴藏于细节之中,先生这种认真负责一丝不苟的精神言传身教,对于我以后的学习成长有很大的指导作用,也令我对于“为人师表”有了更加深刻的理解。
在完成推荐信后,先生询问了我一些留学方面的打算,我也趁机向先生请教了一些学术研究的问题。由于我已经做了五年实际工作,对于重新投身学术研究感到非常不安,对于博士研究心理一点底也没有。先生当即给了我几篇他指导的毕业博士学位论文作为参考(好像是施建勇教授、凌建明教授的博士学位论文),并指点我从已完成的实际工作中进行梳理提炼研究计划。先生还安慰我说,对于今后具体博士课题的事不用着急,去了日本后,日本相关大学的导师可能有想法要我做日本方面关心的课题。由于我当时不懂日文与日本导师也没有见过,心里也是七上八下的;孙先生听后表示不用担心,他那时刚访日归来,走访了很多学校,企业与研究所,按他与日本教授交往经验,说日本的导师很负责的,会给予很好的指点。先生认为我有多年实际工程经验,再回到学术研究上,是一个非常好的选择。并且认为我选择留学日本是一个很好的机会,希望我好好努力,早日学成归国。听了先生的一席话,我既感到暖心,也让我对原本不安和未知的留学之旅充满了信心和期待。
三、上海交大工作阶段(2003-2024):受宠若惊的母校领导
2003年春,我归国到上海交通大学土木系工作。到交大报到不久后,我去孙先生家进行拜访。他说感谢我到交大土木系,交大是他母校,土木系是母系,强调了交大土木系对他的特殊意义,并寄望我为交大土木学科作出贡献,为同济学子争光。2007年初,当我担任交大土木系副系主任后,向孙先生汇报,他的真挚喜悦让我深受感动。
2010年底,我担任上海交大土木工程系主任后去拜访孙先生,先生亲自到门口迎接,给家里人说母校领导来了,我觉得受宠若惊,离开时还亲自送到电梯口。以后每年我前往拜访,先生都是非常恭敬,弄得好像我是他老师一样。从这个细节,我可以感受到先生对于上海交大母校的深厚感情。
拜访先生时的合影
2015年,上海交大土木工程系举行复建三十周年相关学术活动,我们为了了解交大土木工程学科的历史去采访先生并拍视频。到了先生家里,先生不仅即刻提供了详尽的资料,还亲自叙述了自己与交大土木系的深厚联系,从抗战时的颠沛流离,他进入交大学习受教育、毕业、从政府部门回到交大工作,1952年院系调整到同济的过程,做了非常全面的介绍,把交大土木的历史地位与传承,以及与同济的紧密关系梳理得非常清晰。先生的介绍不仅让我们对这段历史有了更深刻的理解,也使得这份宝贵的传承得以在交大土木的每一个师生间流传。尽管已九十岁高龄,先生在视频拍摄的三个多小时中始终精神矍铄,展现了他对学术与母校的热爱和承诺。学术活动举办当天,鲐背之年的他还坚持站着发表了一个小时的主题报告,令人敬佩之余又感动不已。
孙先生在交大土木工程复建30周年时的主题报告
四、汕头大学阶段(2019-2024):聚精会神准备的报告
2019年,我到汕头大学工作后给先生做了汇报,先生告诉我他本人自1993年1998年应汕头大学与李嘉诚先生的邀请,曾在汕头大学的土木工程学科兼职工作四年多。期间,先生不仅讲授了《土木工程概论》课程,还参与了硕士点与博士点的规划和指导。因此,先生是汕头大学土木工程一级学科硕士点、博士点的奠基者。今天,汕头大学拥有土木工程一级学科博士点与一级学科博士后流动站,都是先生在汕头大学开启的,感谢先生当年的贡献和指导。
2019年先生以94岁高龄重回汕大,并以《人工智能在地下工程中的应用》为题,进行了一场学术报告,让汕大的学子们有幸再次聆听先生的宝贵教诲。报告安排在下午进行,令我印象深刻的是,为了确保报告期间能够集中精神,先生婉拒了我们的午餐安排,淡然说道:“吃了午餐,下午容易打瞌睡”。报告结束后,学生们簇拥在先生身旁提问请教,直至工作人员劝说才肯依依不舍离去。第二天,先生重访工作时曾经授课的教学楼和住过的校舍,向我们细致回忆了那段工作和生活期间的点点滴滴,言语间满满是对那段美好回忆的怀念。离别时,我们将先生送上高铁,先生像往常一样恭敬地向我们表示感谢,直到我们告别离开才落座。令我回想起每次拜访先生时,他总是以同样的礼貌和尊敬送别我们,这个温馨的场面成为了我们共同记忆中一个温暖而难忘的终章。
孙先生的谦逊、亲切、严谨、务实的风格不仅传承给了同济大学、上海交通大学,也传承给了汕头大学。
孙先生2019年重访在汕头大学的旧居
回忆起与先生相处的点点滴滴,如同我们国家在推进地下工程的不尽探索中散落的莹莹星光,始终照耀着、激励着我不断向前、探索未知、勇攀高峰。
教诲如山在,终身难忘怀。恩师已离开了我们,但他的学术成就与风范将为后辈的探索打下坚实的基础,他的人格魅力将如星斗般璀璨夺目,照耀着我们前行。高山仰止,景行行止。斯人已逝,风范长存。
先生桃李满天下,何用堂前更种花。老师,学生将牢记您的教导,继续奋斗,请您放心。老师,走好!
沈水龙 于汕头大学
2024.3.4